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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呈祥

我是第一次看这个戏。那天晚上，专门带几个博士生来看，出来一直说很感人。

我过去是搞电影的，我自然地把它与电影《野山》联系起来。80年代的时候，有部电影《野山》金鸡奖拿了七项大奖。它是写在改革开放大潮里面，两对男女关系：灰灰、桂兰一对，禾禾、秋绒一对，后来各自离婚互换成夫妻。写了那么一个故事，当时引起轩然大波，我是身处漩涡当中的。结果在当时的艺术民主氛围下，评委会上大家把七项大奖给了它。应该说，那个时候是时代使然。因为改革开放，中国传统文化孕育的家庭的稳定结构，在经济大潮面前被冲刷了，它是导致人性向着更自由更开放的方向发展，寻求一种以爱情和事业为基础的精神的一致性，是一种进步。

我看完这个戏，它不是换妻，是时代使然，使两对夫妻关系发生了变化。这种变化与《野山》是有区别的。大家都看出来了，船老大吴天桂去了台湾，他并没有再婚；大陆留下来的玉莲和林阿伟半推半就，既是时代使然、生活使然，更恐怕是组织使然，是一种组织的撮合。这两对关系表面上很像当年《野山》那种，但是要看到写时代使然的时候，《过海》呈现出与《野山》不一样的价值取向。前者是追求个性的解放、人性的更加开放，后者是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造成了背离人性发展的趋向。这就是这部戏的深刻之处，独特之处。它的价值正在这个地方。如果讲文学是人学，实事求是地说，能达到这样高度的舞台艺术作品不是很多的。对这部戏，我有以下三条体会。

第一，《过海》是海峡两岸同类题材里，审美化、艺术化、人性化向着更高台阶登攀的一部力作。我昨天带了六七个博士生来看，有两个博士后。这些人很挑剔的，我原以为他们看一半说不定要抽身走，结果从始至终，看完之后很是感动。不仅是老一代人看了感动，青年知识分子一代也很感动。我们看到那么多海峡两岸题材的作品，唱了那么多“两岸一家亲”。如果从人性开掘的深度，从写时代性和深挖人性的深度上面，从艺术探索的标准，从它的穿透力、感染力上面，你不能不承认，这是一部具有竞争力的作品。你拿其他作品来比嘛，一比高下之分就出来了。

第二，我们要站在新时代背景下，从国家统一的需要、从两岸关系的发展看待这样一部作品。我很赞成麻文琦老师说的，你们台湾作家写《江云之间》，我们大陆作家写《过海》，大家互补生辉嘛。我们要把二元对立、非此即彼、不黑就白的单向思维丢掉，换成一种全面把握时代生活，能够以辩证思维注意到两端、关注中间的变化。要写好这种变化，今天从哲学层面和创作思维的解放上来说，要肯定、提倡这部作品的写法。它没有简单地把英雄就写成英雄，坏人就写成坏人。我们应该关注大量普通的“灰度人物”的情感历程和审美表达。有的观众在看戏过程中产生的一些疑问，希望要强化的几个问题，不一定要交待得特别清楚。其实从另一面来说，恰恰是这些问题，正在引导你思考，引起人们对造成这种历史悲剧的深刻思考。我们不能以今非古、非过去。

在剧中，那时新中国刚刚建立，面对国民党留下的废墟，共产党必须执行那个海防政策。因此，吴天桂的过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我非常赞成大家说的，你要从他个性出发，写出他过海的充分理由。他除了对海的爱，对船的爱，对兄弟林阿伟知恩图报的执着坚守，以及他还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方式，同心爱的、已怀孕的妻子玉莲团聚在一起，等等，其中包含诸多因素。因为新中国刚成立，作为普通百姓，他不可能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。他完全可能为了报恩、由于个性的冲动，采取私渡这种极端行为。而我们的教训就在，把很多类似的行为，用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一概看成叛逃，死了很多人，包括不少作品都写了这种事情。

今天我们站在新的时代高度，对这种事情应该实事求是，用辩证的思维来看待。但是在这个戏里一定要写清楚，写充足。比如廖奔老师说的，吴天桂冒险驾船渡海，甚至给妻子下了安眠药，他出去的理由还不是很充分，还需要强化。但这个主题定位，要坚持文化自信，这是我们今天开掘人性、深化主题的一个成果。我们不能停留在简单的“你过海就不对，就是叛逃”，要实事求是地、予以恰当的艺术表达和艺术阐释，让今天的人们站得更高、想得更深、看得更远，看到人性自由而健全发展的方向。

第三，《过海》中塑造的吴天桂这个人物，是新时代艺术画廊里面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形象。吴天桂这个形象，过去没有见过，他是全新的。他是一个船老大，对自己喜好的职业执迷、酷爱、矢志不渝，从他对船的感情，对海的感情，对妈祖的感情，可以看出他是被中华传统文化养育的、坚决要知恩图报的一个人。而且他过海去台湾之后，一直坚守着中华传统文化的道义，无私地帮助翠兰母子，却从一而终，就是不再婚。等等。如此独特的、一个新的熟悉的陌生人形象，对我们今天也是有启示的。我们都是传统文化养育的人，但是在个性彰显上，现在要突出、提倡一个人爱一行专一行。吴天桂的“船老大”意识，实际上是一种工匠精神。他的这种个性是应该倡导的，应该引领今天观众的尊重和向往。希望作者可以让他更血肉丰满些。

另外，我想对这个戏的舞台美术说几句话。作为一名观众，我认为它是成功的，但不属于豪华。这个舞台美术的几个意象，譬如海的意象，内涵非常丰富。什么叫过海？过海就是要越过、破除由于特殊年代战争环境造成的两岸隔阂，要通达这个海，使全民族团结起来，实现中华民族命运的共同体。譬如船的意象，寓意深刻，很好地烘托、呼应了最后那句话：“你可是两岸民间直航第一人。”还有堤坝的意象、阶梯的意象、两间屋子的意象和运用，使这个戏的美学品格里有一种托物言志、寓理于情、形神兼备、意境深远的表达，这个是了不起的事情。什么叫中华美学精神？这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，由此才能实现“知、情、意、行”的统一，这是我们中华美学精神所需要的。所以我不赞成简单地把某个舞台一看，或者仅凭一张图片马上说，这个东西是不是和当下批评的豪华的舞美之风有联系，这样一来又形成一种二元对立。中国舞台艺术创作再不能这样二元对立、非此即彼了，都要实事求是。哪部戏的舞台太豪华了，不适宜经常演出，耗资太多，又不能常演常新，那你批评他们，但是不能当作一种倾向全部来说。像《过海》这种用得好的，把科技和艺术结合起来，有着时代感、历史感的好的运用，应该肯定和鼓励。

综上所述，我要向福建人艺，向《过海》这部戏表示一种敬意。我觉得你们应该有自信，它是值得我们肯定的，值得我们继续精心打磨，而且相信它会成为一部立得住、传得开、留得下的表现海峡两岸题材的精品力作。

(作者系中国文联原副主席、书记处书记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，著名文艺评论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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